狄仁杰带领家眷们从京城返回汉源县时,遇到雷电交加的恶劣天气,途中经过朝云观避雨。
走过一条狭长阴冷的过道,右边是一面粉刷过的实墙,左边有一排狭窄的高窗。身在此处,复又闻得外面的风声。一阵狂风骤起,吹开了狄仁杰公左手边一扇窗户上的遮板,冷雨随之飘入。狄仁杰公惊呼一声,连忙探身出去,抓住左右摇晃的遮板,正想再度关合时,忽然僵立在地,一动不动。
只见对面房舍的墙上,有一扇窗户开启,隔了大约六尺来远。室内光线幽暗,狄公只看见一个男子的宽阔背影,头戴一顶铁盔,正搂抱着一个裸身女子。那女子用右手捂住脸面,左臂只剩下一段残桩。男子一松手,女子便仰面朝后倒在墙上。就在此时,狄公手中的遮板搭链被大风吹脱,“砰”的一声正打在脸上。狄仁杰怒骂一句,再度推开遮板时,眼见唯有一片黑沉沉的雨幕。
狄仁杰深感不安,关上遮板,连忙问前面引路的道士,对面窗户里面有人住吗?道士回答说,那是仓房,朝向我们这个方向的墙面根本没有窗户,只是一堵实心墙而已。
狄仁杰只觉得脑中一阵钝痛,显然是受了风寒。就在方才短短的一瞬间里,自己似是透过暗灰的雨幕瞧见了什么,此时头上发烧,想来定是幻觉作祟的结果。
他还是不放心,让道士带他去仓库看看,仓房呈长方形状,十分低矮,四处堆满包裹箱笼,还燃着两支蜡烛。只见墙上满满挂着一排木制面具与华丽的锦袍。一只木架上堆放着出演神仙道化剧时用的刀枪剑戟等物。狄仁杰公见这两面墙皆无窗户,唯独对面的后墙上开有两扇小窗,但在走廊是看不到这两扇小窗的,因为方向是相反的。狄公只觉阵阵寒意袭来,不由将身上的衣袍裹紧,心想自己很可能确已受寒发热,那一幕难道真是脑中的幻觉不成?
在朝云观安顿好家眷后,狄仁杰见到了道观主持真智,询问了一下道观情况,因为在去年朝云观出现三桩命案,都是外地女子,想在道观出家。
真智说,黄小姐聪明颖悟,性情却极易躁动,常会发癔症,一向深受其苦。此女一心虔诚,其父母也执意要她在道观出家。一天晚上,黄小姐心绪难平,于是仰药自尽,尸身后来交还给其家人,并归葬于家乡故里。高小姐也是天性聪慧,对道观的历史深有兴趣,时常在大殿与附近的楼阁房舍中四处走动游赏。她登上东南塔楼顶层,正倚在栏杆边时,不巧栏杆倒塌,高小姐便跌了下去,堕入敝观东边的山峡中。那峡谷足有百尺多深,从来没人敢冒险下去过打捞尸体。刘小姐,家住京城,去年来到敝观,后来又生了病,博学多才的孙天师还曾亲自为她诊治,不过死于痼疾。
孙天师,名叫孙鸣,一生为官显赫,曾任京畿道刺史多年,两位夫人亡故后,他上书辞官,又被圣上任命为国师。后来家中三子相继长大成人,并一一步入仕途,天师便离开京城,决意将余生致力于读经修道,并选择朝云观长住,在此挂单已有二年。
朝云观已建有二百余年,每逢遇有庆典时,观内道众须得登台演剧,因此常会请了戏班子前来襄助,今年狄全杰正好遇到。此时天师正在大厅中观戏,还有一位包太太也在那里。她家住京城,是个虔心信道的寡妇,几天前带着女儿白玫前来敝观,白玫小姐也想出家修行。另有一位宗黎先生,颇富诗名,已在观内住了将近一月。
狄仁杰应邀也去观看马戏团表演,谁知道接下的发生的事,险象环生。白玫小姐失踪了,前任住持玉镜不是羽化升仙而是有人投毒,随着狄仁杰调查不断深入,幕后黑手终于显现。
在狄仁杰进入朝云观后,住持真智招待晚宴时,孙天师也在场。住持真智提到,前任住持玉镜真人并非因病而亡,却是羽化升仙的。他觉得在世上的功业已臻完满,因此自行离众而去,登临仙界时不仅四体康健,而且神志清明。道中众人有幸得见他最后升仙而去的情景,真是令人敬畏的奇迹。
孙天师还请狄仁杰观看了玉镜的绝笔猫图!那可是大殿内的珍品。玉镜一向非常爱猫,也喜欢为猫作画。只见画中有一只长毛灰猫,躺在乌木雕花桌案的一角,旁边一只木球,后面一只铜碗,碗里摆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还有几竿竹子。孙鸣说道,就在升仙的那天午后,在自己房中绘成。后来这只猫不肯进食,几天后随之死去。
狄仁杰公心想只是平平而已,不过也明知此画因为与玉镜真人有关,才格外珍贵起来,彬彬有礼地应道画得实在出色!
晚宴过后,宗黎告诉狄仁杰,他的父亲生时乃是此观的施主,每过一阵,敝宅便会送来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至今未绝。宗黎的父亲与那前任住持玉镜是知交密友,不但常来这朝云观内拜访,他二人还定期互通书信。
玉镜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中,曾道是对时任监院的真智起了疑心,还隐约暗示有些违规逾矩之事,与前来受戒出家的女子有涉。信中说得不甚明了,看去玉镜似是怀疑观内道士引诱那些女子一起修习某种秘术,类似采阴补阳的勾当,并显然认为真智也与之共谋。他还发现真智在花园的隐蔽处偷偷栽种曼陀罗,因此疑心真智要给某人下毒。
宗黎的父亲认为在未经证实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在未有确凿的证据时,甚至不想去找孙天师询问一二。可惜就在那时,宗黎的父不幸染疾,还没来得及料理此事便已亡故,不过在临终前嘱咐宗黎必要前来查明真相,这也是宗黎来朝云观的原因。
玉镜之死既被视为神迹,大约一年前,就在八月十六日那天,玉镜独自一人在房中消磨了整整一上午,可能如平常一样阅读经籍,后来在斋堂内与真智、孙鸣和其他道众一起用过午饭,随后又回到自己房中,与真智一道饮了一盅茶,真智很快便出门离去,并对守在外面廊上的两名道士说玉镜打算午后绘一张猫图。
玉镜一向非常爱猫,也喜欢为猫作画。真智吩咐过后转回大殿,两名当值的道士深知住持作画时不愿有人打扰,便一直候在门外,以备他有事召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二人听见玉镜低声念诵着最喜爱的经文,只因他平时作画渐入佳境时常会如此,倒也不以为意,后来声音愈来愈大,似是在与人争论,于是不免有些担忧,进去一看,只见玉镜端坐在椅中,面带喜色,画卷平铺在案上,几近完工。玉镜命二人去叫孙天师、真智、十方堂主并十二名年长高功来,说是有要紧话要讲。
待众人齐集后,玉镜面露笑容,道是已得上天明示,领悟大道,即刻便要飞升而去。他直直坐在椅中,猫儿卧在腿上,两眼目光灼灼,开始宣道讲经,用语隐晦而古怪,十分高深莫测,观内一名道士当即从旁记下了他的言语,后来这语录被付刻刊印,还附有京师里的本派长老所作的详注,阐释其中隐含的所有深义,并证实这确为道家玄机的绝妙总结。评注与原文一同广为流传,如今已是本地所有道观中的必读之文。
玉镜讲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忽然两眼一闭,朝椅背上一靠,呼吸时缓时促,随即便一瞑不视,就此升仙而去。所有在场看众皆是深受震动,以前尚无一人的修为高到如此地步,竟可将天界的玄机向世人徐徐道出。京师里的长老封玉镜为真人,尸身被涂上香膏,并供奉在地宫中,为此还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典仪,长达三天之久,有上千人前来观礼。曾有十来个人目睹过此事,可证明玉镜是自然死亡。
狄仁杰认为,玉镜在信中提过真智打算用曼陀罗的种子给某人下毒。医书中曾有记载,有人中毒之后,会在昏迷与死亡之前异常兴奋。玉镜在最后几个时辰里的言行举止,或可以此来解释。也许他把这种兴奋当作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从而忘记了对真智的怀疑。唯一不利之处是玉镜在召集众人宣道之前,曾经安然无恙地画过半个多时辰的猫图。
狄仁杰特意去了供奉玉镜真身的地宫,路上经过了阎罗十殿。那里有一排真人大小的塑像,描摹有罪之人的魂灵堕入阴间后所受的种种折磨。或是面目狰狞的厉鬼将人锯成两段,几个妖怪狞笑着将一男一女扔进盛满沸水的铁锅中。再往前去,又见牛头马面们在阎王爷座前拖拽着一群披头散发的男女。
此时狄公瞧见有个女子浑身赤裸,四肢伸开,背靠一块大石,一个青面獠牙的巨怪手持长矛,矛尖正对着她的前胸。那女子长发覆面,手足均被剁去,身上系着粗重的铁链,还草草涂了一层白石膏,然而处处纤毫毕现,真乃秽心污目。再往前去,那景象愈发不堪起来,只见两个恶鬼扮成古代武士的模样,披着血迹斑斑的盔甲,手持一柄战斧,正在肢解一对裸体男女,男子只剩下腰腿部分,女子脸面朝下躺在大砧板上,刚被砍去双臂。
狄仁杰非常生气,凡此种种已足够令人厌憎,大可不必再添入裸女,会勾起他人作恶的念头。在官府许可的朝圣之所,本不许有如此淫秽之物。
到了地宫,正中央建有一座木制镀金高台,上面供着一个人形,坐在一张雕花朱漆高椅上,,全身装束十分正式,一袭硬挺的金锦长袍,头上高耸着金光闪闪的黄冠,褐色的面颊凹陷下去,两眼好似皱缩的狭缝,看去十分古怪,右手如同枯瘦的指爪一般,握着一根住持用的细长手杖,此人正是玉镜。
在旁边的箱子里装有玉镜的画卷,狄仁杰看到了他以前画过其他猫图。只见一张画上绘着灰猫在地上玩木球,另一张则是灰猫在草间扬起前爪欲扑蝴蝶。狄仁杰公忽然浑身一僵,静立半晌,定定注视着画卷,随即想到玉镜果真是被人害死的。
真智说那天午饭过后,玉镜开始作画,如果当真在夏日午后画成,这房内十分明亮,猫的瞳孔应该变成两道狭缝才是可玉镜的遗作中的猫的瞳孔睁着大大的,很显然是在上午绘制完成的。就在这间书斋内,真智将曼陀罗偷偷放入他的茶杯中,用此毒药谋害了他的性命。
当时此画已几近完成。整个一上午,玉镜一直伏案作画,先是灰猫,然后是背景与细部,到了为用午饭而暂且停笔时,只须再画出竹叶即可。玉镜喝下有毒的茶水后,真智便起身离去,并对守在门外的两名道士吩咐说住持将要开始作画,因此不可进去搅扰。药性很快发作,玉镜变得亢奋起来,开始默念经文,随后又自说自话。他无疑以为这是得了天启而开悟,丝毫没有想过会被人投毒。天师想必也记得,玉镜既未说过此乃他的最末一次宣道,也未说过宣道之后他便要离世而去,皆因心中全无此念,只想对众人讲述自己开悟后所领会的道法。一番长篇大论之后,玉镜靠坐在椅中,想要歇息片刻,不料就在那时溘然长逝,走得倒是欣悦欢喜。
当狄仁杰找到真智,当面对质后,真智战栗良久,睁大两眼盯着面前的画卷,抬手抹了一把脸面,两眼喷火望着狄公,说要去孙天师面前说个明白。半路上,正好碰到孙天师,孙天师说此处冷风飕飕,总不能站在这里说话那就上楼去他的书斋里吧。孙天师在前引路,真智紧跟在后,狄仁杰在最后面。在过一个平台的楼梯时,因为坡度很陡,狄仁杰刚露出头,还没看清前面,真智哎呀一声,坠下楼梯。狄公疾步奔上平台,高高举起灯笼。孙天师面色惨白,一把抓住狄公的胳膊,哑声说道,那可怜人想要去抓住栏杆,奈何栏杆缺了一段。说罢松开手,揩揩面上的冷汗。
狄仁杰说,他根本不是想要见你,更不必说当面认罪了。他明知自己走投无路,在被我捉拿问罪之前,一心想要登上高处,而那平台正是寻短见的绝佳地点。他假装意外身亡,为的是要保全自己的名誉与家产。至于他在这几桩罪行中究竟涉入多深,我们怕是永远也弄不清了,只能对众人道是此乃一场意外事故。
就在狄仁杰入住朝云观的当天晚上,白玫小姐的好友丁小姐(丁小姐是马戏团的演员)跟狄仁杰说白玫小姐失踪了。
白玫小姐的父亲京城中有名的米商,半年前,白玫恋上了一个年轻书生,但是其父认为二人并不般配,因此不同意这桩婚事。过不多久,那后生出门赴宴、大醉而归时,不慎从马上摔到地下,折断了脖颈,当场便没命了。白玫听说后伤心欲绝,非说是因为家父拒婚,她那心上人才心情沮丧,因此父母应为他的酒醉丧命而负责。这话简直岂有此理,因为那后生一向就是个酒鬼,但是你又如何能跟一个痴情女子讲得通道理呢!白玫宣称要出家修行,其家母千方百计地劝说她回心转意,结果却令她愈发固执起来,还威胁说如果不让她去,就要自寻短见,于是她便去了京城里的白鹤观学道。一个号称包太太的寡妇与她结下了交情,随后带她离开白鹤观来到了朝云观准备出家。
在朝云观白玫遇到了宗黎,两人互生情愫,也不打算出家了。可是包太太露出了真面目。包太太带她前往大殿,七里八拐几次后,走入一间小小的梳妆室内,让她必须换上女冠的衣服去见住持,方才不算失礼。白玫恍然大悟他们是想强迫她出家,于是一口回绝,转身想跑到门口,却被那恶妇一把揪住,拽着她的头发,扒光好的衣服。白玫一时惊骇无已,居然全无反抗的举动。恶妇把她拖到一间宽大的卧房,陈设十分华丽。后墙处有一张床榻,明黄锦缎帷幔半开半掩,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过来,我的小美人儿,我这就给你正经开戒!白玫不禁大哭起来。包太太从旁说道,你只要做个好姑娘,人家叫你干什么,乖乖听话就是!白玫冲她大声叫嚷,说宁死也不会听从。那恶妇又说道,不听话拿拿鞭子抽死你。那人却说,不必如此,瞧这一身细皮嫩肉,弄伤了岂不可惜。她尚需一点时间反省一二,送她去睡吧!。恶妇挥拳猛打在白玫的头上,立时便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白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只觉得背后疼痛难忍,自己正半躺半挂在什么硬东西上,头发遮住了脸面,因此看不分明,想要开口,才发现嘴被封住,两臂两腿也被铁夹箍住,稍稍一动,就会嵌入皮肉里去。后背在持续作痛,浑身上下绷得紧紧,似是涂抹了薄薄一层什么东西(石膏)。
白玫心里怕得要命。透过遮在面上的头发,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在冲我斜眼狞笑,还以为已堕入阴曹地府中,不禁吓得昏厥过去。四肢的疼痛让白玫重又醒来,她用鼻孔努力出气,将头发稍稍吹开一些,这才看清那用长矛指着她的鬼怪其实是一尊木头塑像,于是明白自己被放在阎罗十殿中代替一座塑像,并且浑身上下涂了薄薄一层颜料(石膏)。白玫心知自己尚在人间,不禁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重又恐惧起来。自己根本无力自保,他们还会用什么新花样来折磨她呢?
白玫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忽然想到要是动一动前胸,让那矛尖刺破皮肉的话,鲜血流在白颜料上,必会十分显眼,这样就会让引起人的注意。白玫拼起全身力气,终于将上身挪动了一点点,让矛尖刺入前胸时,听见血滴在地板上的声音,才确信自己真是办到了,于是勇气大增。过不多久,白玫听见了脚步声,原有来是狄仁杰来了。
狄仁杰在真智死后,脑中有种奇怪的空洞感,极力想要回顾一番玉镜被害和真智自裁的前后情形,并且隐隐感到有些事情仍需深究。狄仁杰问宗黎,有没有见过观中有独臂女子。宗黎摇头说他在观内住了半月有余,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独臂女子,莫非是阎罗十殿里那座塑像?青面鬼拿长矛指着的那个裸身女子,左臂被虫子蛀烂后掉了下来,须得说他们修理得倒是够快。
阎罗十殿,狄仁杰一个小时前去过,只是当时心思都在玉镜之死的事上,没有在意阎罗十殿中雕像的有什么异样。在宗黎的提醒下,狄仁杰猛然想起那个裸女雕像的过于逼真,身上还有一条缠腰布,这才觉得蹊跷,联想到白玫的失踪,没想到真的是这样。狄仁杰公似是全然忘记了疲累,带领手下行至阎罗十殿的大门前,抬脚踢开门扇,直走到青面鬼与背靠巨石的裸女跟前方才止步,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了身上正在流血的白玫。白玫四肢是齐全的,手脚部分被涂了黑色颜料,远望去似乎被青面鬼砍去了四肢。
狄仁杰认为包太太作为帮凶,专门诱骗女子,幕后黑手不是住持真智,住持真智只是默许了这桩淫邪的勾当,在狄仁杰看来真智并无多少胆量,只是个懦夫而已,幕后黑手难道是孙天师?
狄仁杰直奔孙天师孙鸣的住处,抬手叩了几下雕花门板,里面无人应答,伸手一推,发觉门未上锁,于是径直走入。书斋内颇为幽暗,蜡烛已烧得所剩无几。狄公走入屋内,高高举起灯笼,只是墙角处的古董橱柜上双门齐开,狄仁杰提起灯笼看到后墙有装饰的太极图纹样,不过是横向分界,一般的太极图是竖向分界。凑近细瞧时,才看清那圆点实为两个小孔,太极图不是木头,竟是一个铁盘,与周围上了漆的墙面之间有一道细细的槽缝。
至于一块圆形铁盘上的两个小孔会有何用处,狄仁杰公自是心中有数,旋即摘下帽子,从顶髻上抽出发簪,将尖端插入一个小孔中,尝试着朝左转朝右转,铁盘果然动了起来,轻松转过五圈后,这时柜内后墙如同一扇门将要开启,并从里面隐隐传来声响。
只见一条窄窄的过道沿墙朝延伸出去,狄仁杰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拐角处,见有一间小室,低矮幽暗,屋顶上只悬着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照明,后墙处摆着一张竹榻,一个宽肩阔背的高大汉子正弯腰站在榻前,手拿布片来回擦拭。地上扔着一柄灶间用的大砍刀,浸在一汪血泊之中,旁边躺着包太太的尸体。那人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狄仁杰,此人正是孙天师孙鸣。
狄仁杰还看到墙角处立着一座木制裸女像,与真人一般大小,石膏剥落,左臂被虫子蛀烂,只剩下一段残桩。昨天晚上,狄仁杰进入观内不久,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便在一瞬间里瞧见了这间屋子。当时孙鸣正在搬动从阎罗十殿中移来的那座塑像,狄仁杰只看见了孙鸣的后背,却将那一头银发误认作是一顶套头铁盔,并且以为那塑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这便是狄仁杰当初疑惑的起因。
谁知孙鸣毫不畏惧,和蔼地微微一笑,向解释说,这间密室有一扇特殊的秘密窗户,窗上的遮板安在里面,并且外头贴着油纸的窗格上绘有砖头,看去与外墙融为一体,用的是透明颜料,因此屋里的人可以在白天打开遮板,让阳光照入室内,而外面的人却不会发现。昨天晚上,他为了透气而打开遮板,这窗户正在背风的一面。当时风雨大作,他知道对面的窗子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料想不会出什么纰漏。后来听见一扇窗户被风吹开,才赶紧关上遮板,看来还是慢了一步!恐怕是有些大意了!结果被狄仁杰看到。
孙鸣非常佩服狄仁杰的才智,一是完全没想到狄仁杰能打开密门的机关来,二是居然能从猫眼的变化推测出作画时间,确实非常聪明。
孙鸣说,真智实在人品不佳,只会一味贪图财势,却又怯懦无能,不敢有所作为。他身为观内监院时,曾经从银库里偷过一大笔钱,如果不是老夫帮他的话,早已身败名裂。从此之后,我想要开心消遣一二时,他便不得不助我一臂之力!想不到玉镜居然嗅出了此事,简直和你一样聪明!幸好他年事已高,发现此事与观内的女子有涉时,立时便怀疑到真智头上去了,那老蠢材其实根本不知女人是何模样!我发觉指点真智除掉玉镜更为稳妥,事成之后,又说动京师中的长老指定真智为新任住持。真智犯下一个可悲的错误,到了最后关头,居然想在你的面前告发老夫,希图以此来保住性命。
狄仁杰说,真智不是自寻短见,我本该立时想到这一点,是你将他从平台上推下去的吧?孙鸣说,一点不错!我以为自己当时行事非常镇定哩!狄县令的推断令老夫十分钦佩!真智自裁极其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几乎相信这就是事实了!
狄仁杰问孙鸣,“当初为何要离开京师长安,定居在如此偏僻之处?那三个女子之死与你有关吧。”
孙鸣勾起两片薄唇微微一笑,似是在悠然回想,抬手轻拍一头银发,说道:“想当年老夫得蒙皇恩,为圣上讲解道教经籍。有几个宫廷侍臣与妃嫔对于秘传秘炼之术发了兴头,其中有个宫人的女儿,不但形容妩媚,且又格外心热,可惜这姑娘一时愚拙,竟然自寻短见。此事自然被遮掩了过去,但是老夫也不得不离开皇宫,后来发现这朝云观倒是个合宜之处,让我可以继续潜心研习。
去年包太太弄来三个女子供我受用,个个都很不错,只可惜接连丧命。
高小姐,我将她放在这间小室中,预备冷落一两天,算是给她一个教训,谁知她竟从那扇狭小的气窗里生生挤了出去,身形还真是苗条纤细。刘小姐倒是颇有些不俗之处,生得圆润丰盈、体格健壮,且又精力充沛。白玫小姐在阎罗十殿过上一夜之后,想必就会变得十分驯顺,有朝一日我还会再来一次,虽说为她涂抹全身真是费力不小!不过我很乐意把事情做得漂亮。”
狄仁杰说,“你害了五条人命,更不用说还有奸淫拐骗之罪,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将你就此放过吧?”
孙鸣说:“得了吧,狄县令,你是个聪明人,又何必令我失望呢!你根本无法提起讼事来对付我。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控告名满天下的前任国师孙鸣犯下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罪行,且又全无一丝真凭实据的话,你那些顶头上司会作何感想?人人都会以为你发了疯,纯是胡言乱语,大好前程也将从此尽毁!”
狄仁杰道:“若是我为了证实此事,搬出你方才说过的宫廷秽事来作为旁证呢?”
孙鸣放声大笑:“那桩小小的意外,因为牵涉到一些声名显赫之人,早已成为宫廷秘闻,被严密封锁起来,莫非狄老兄竟想不到这一层?你只要吐出一个字来,立时就会被降职发配到边远之地去——更有甚者,不定还会锒铛入狱,独自在监牢里凄凉惨淡地度过余生!”
狄仁杰缓捋长髯,思忖半晌,叹息一声说道:“果然如此,天师所言恐怕一点不错。”
二人顺阶而下,步入庭院,地上的砖石在晨光中泛出一片青灰。这时狄公说道:“就在那边的仓房上面,另有一间密室,不知天师用来作甚?我见过有一扇小圆窗,几乎难以发现。或许不当问起此事?”孙鸣止住脚步,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老夫从不知道还有一间密室!以前的工匠们真是精通各种把戏。有狄县令在身边,实在受益良多!你在哪里看见的窗户,快指给我瞧瞧!”
狄仁杰引着孙鸣走到一扇高高的大门前,先将灯笼和斗篷放在地上,举起沉重的门闩,又推开门扇,待孙鸣迈步走入,随即退后一步、关起大门,重又加闩时,只听孙鸣在敲叩窥孔上的木板,只见他一脸惊诧,迷惑地问道:“狄县令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将在这扇门内受到裁判。你说过我无法在公堂上对你提起讼事,还真是被你不幸言中,正是因此,我才决意将你交给天上的判官去裁断,将由老天来决定究竟是你这犯下五桩血案的凶手在此偿命,还是我狄某人从此完结。”
孙鸣勃然大怒,面皮紫涨,“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居然还提到旁人?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会有许多道士在院内走动,他们自会立刻放我出去!”
“他们当然会放你出去,只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狄公肃然说道,孙鸣顾视左右。就在这时,从黑暗中传来模糊不明的响动。孙鸣抓住窥孔处的栅栏,将扭曲的脸面紧贴上去,口中狂叫道:“那是什么东西?”“你自会知道。”狄公说罢,抬手关上窥孔,转身离去,再度走入大殿时,只听一声惊恐的嘶叫划破了寂静。
原来,这是马戏团关熊的地方。
文章发布: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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