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在北州任县令,勘破了三桩疑案,十分耸人听闻。
廖小姐失踪案
狄仁杰接到纸坊掌柜叶宾控诉,他的妹夫潘丰杀害了他的妹妹。狄仁杰赶到案发现场,只见一张硕大的火炕几乎占去了左边半个屋子,炕上铺着一床厚棉被,一具女尸仰面横陈其上,全身赤裸,双手被捆缚在身前,两腿僵硬地伸开,脖颈处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桩,身上与被褥上到处都是干凝的血迹,死者身上脱下的衣裙未见,翻检衣箱时,在箱底的夹层中找到了一对镶有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支纯金发簪。狄仁杰随即派衙役去寻找潘丰。
当天晚上,狄仁杰应约去当地富户朱大元家做客,让他意外的是饭局竟然是在室外吃烧烤,可是现在是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虽然夜风已止,平台四围纵然立有高大的毛毡围屏,仍是寒气刺骨。狄仁杰公打个冷战,只觉得喉头隐隐作痛,想来必是早上在潘宅查案时受了风寒,倘若能在暖洋洋的厅堂内欣享酒肉,该是何等舒适惬意。
吃了没多久,狄仁杰觉得腹中隐痛,要去厕所方便。在室外看到树下有个古怪的白色物事正伏在地上,一时竟吓得动弹不得。仔细观察,发现是个雪人,与真人一般大小,背靠篱笆盘腿席地而坐,活像佛徒念经打坐的模样。狄仁杰正想大发一笑,面上的笑容却又凝住。雪人本应有两块木炭充作眼睛,不知为何竟失踪不见,徒留两只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对着自己狞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腐之气。狄仁杰忽觉浑身毛骨悚然,转头折回房内重返席中。
此时有衙役赶来报告,潘丰已被抓获,关押在牢中。狄仁杰于是告辞回家,审问潘丰。
潘丰,以售卖古董为业。几日前有一农夫从城北的五羊村刨出一尊青铜三足鼎来。他深知在八百年前的西汉时候,五羊村曾是一片很大的庄园,于是便对其妻叶氏说值得去走一遭,亲眼看个究竟,次日即返。天黑前赶到五羊村,在田庄里见到青铜鼎,果然货色上佳。只是那农夫十分难缠,潘丰与他讨价还价了半日,仍是未能谈妥。眼看天色已晚,便骑马前往村中客栈,胡乱吃过晚饭,便上床歇息了。转天清早,再去寻那农夫,又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将青铜鼎弄到了手,将大鼎装入皮囊中,骑马返程归家。忽然有一队巡兵骑马过来,万万没料到他们二话不说将潘丰从马上拽下,五花大绑后又扔回马鞍上,然后一路回城。
狄仁杰审问潘丰后,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就让潘丰回家了。第二天,狄仁杰又去潘丰家了解情况,杀害潘丰妻子凶手分明事先知道潘丰将要离家出城,定是潘丰妻子亲口道出,狄仁杰就想问潘丰可曾发觉他的妻子有与人私通的迹象。
潘丰说他妻子虽然薄有几分姿色,但性喜奢华,而他又无力为她购置什么贵重之物。狄仁杰,说不可能啊,当时在案发现场,他亲眼看到在衣箱夹层中一对镶着红宝石的金手镯。潘丰极力否认,狄仁杰就让着潘丰打开衣箱,不料夹层里面空空如也,还发现潘丰妻子的两件值钱的锦袍不见了。狄仁杰公立在地上思忖半晌,缓缓打量四周,忽然快步下到窗前,伸手摇了一下一根看似弯折过的铁栅,结果立时断作两截,再细看其他铁条,发现已被悉数锯断。
狄仁杰静立沉思半晌,脑中渐渐浮出一套成型的推想,以前居然未曾识破这一层,真是愚不可及!首饰的线索其实一直就摆在眼前,凶手自始便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只是自己从未注意到而已!如今总算事事都合了榫。
潘丰还说,当日离家去五羊村之前,他将一个古董朱漆小几(注:小几是一种古代的家具,高度只有普通餐桌的一半左右,适合坐在地上用餐。此外,小几还常常被用来放置书籍和文房四宝,成为读书人必备的家具之一。由于小几的制作工艺比较繁琐,因此古代的小几被视为珍贵的实用艺术品。)放在卧房的墙角里风干,不料今早查看时,发现桌面上有一大片污斑,定是曾经被人不慎碰过,于是便又刷了一回。
此时,狄仁杰已对凶手是谁心中有数,是朱大元杀害了廖莲芳小姐,潘叶氏则是其同谋。
狄仁杰搜查朱府,发现潘叶氏独自住在一所隐蔽的院落中,又在一处后花园的雪人中找到了廖小姐的人头(就是那晚狄仁杰在朱大元家赴宴看到的那个雪人)。
原来,在一个月之前,朱大元在闹市一家珠宝行里买了一对镶有红宝石的金手镯,潘叶氏正好从旁看见,面上不觉露出艳羡之意,被朱大元瞧了去,主动开口与她寒暄,彼此通名报姓后,对她说他从她的丈夫潘丰手中买过古董,态度很是殷勤,令潘叶氏受宠若惊。朱大元又问潘叶氏可否前来家中造访,潘叶氏自然一口答应,并说某天她丈夫午后便会出门,于是朱大元将一只镶有红宝石手镯迅速塞入她的衣袖内,然后转身走开。
那天午后,潘叶氏换上了一身最好的衣裙,将火炕烧热,还备下一壶温酒。朱大元果然如约前来,说话十分和气,一点不拿架子。他三口两口喝完酒水,潘叶氏料想接下来便会挑逗一番,然而却不见他有何举动,于是她主动脱去衣物,朱大元却将头掉到一旁,让她赶快穿上衣服,然后夸赞她生得着实美貌,极愿从此两下结情,不过须得先帮他做一件事,方可加以信赖。潘叶氏听了自是满口答应,若论私心,她极想与朱大元结下情好,此人十分阔绰,定会慷慨大方地给她许多好处。整日住在这偏僻冷清的宅院里,她早已心生厌倦,好不容易积攒起一点钱来,却又总被她哥哥叶泰给卷了去。
朱大元道是有个女子时常前去闹市,且总有一老妇相随,到时自会指给她看,趁那老妇不注意时将女子引开,然后说定日期与地点,又给了她另一只金手镯,便出门而去。
就在约定的当天,潘叶氏与朱大元在闹市里碰面,他用黑风帽半遮住脸面,尾随在我身后。那老少二人转到闹市南边,挤进人群中看突厥人的熊戏,潘叶氏便趁机走到那女子身旁,照着朱大元教的悄悄说了一句‘于相公想要见你’。那女子一听,二话不说便悄悄溜出人群,跟着她走到附近的一幢空宅前,也是朱大元指定过的地方,宅门半开半掩。朱大元一路紧跟在后,这时上前一把将那女子推进门去,又说过后再来看她,然后便将她关在门外。
后来潘叶氏看见官府告示,这才知道他拐的乃是一名富家小姐,于是赶紧奔去朱府,假托她丈夫的名义见到朱大元,恳求他千万放人,但朱大元却说已将那女子秘密转移至自家府中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没人知道她在那里,顺手塞给潘叶氏一些银两,并许愿很快便会再去看她。
三天过后,潘叶氏在闹市中又见到朱大元,朱大元告诉她那个女子已被他勒死。潘叶氏吓得要命,对朱大元说绝不想被扯进人命官司里去。朱大元一听这话,断然说是她已经成了他的同谋,依律当斩,但他或许能将这桩杀人案遮掩过去,同时带她去朱府作姨太太,定能瞒过众人的耳目。
没办法,潘叶氏只好答应。第二天朱大元过来,看去心事重重,只问她将他以前送的那些首饰放在何处,潘叶氏告诉他就在衣箱的夹层中,朱大元说会把首饰取来给她,潘叶氏就嘱咐他顺便将两件最心爱的衣裙也一并带来。第二天朱大元回来时,却说首饰都不见了,只将衣裙给了她。潘叶氏想让朱大元留下陪她,朱大元却说自己不慎伤了手,明晚再来。
从潘丰的话里,狄仁杰得知只有凶手才会无意中碰到那张刷漆后尚未干透的小桌。潘叶氏很知道漆毒的厉害,自会小心避开,正是漆毒一事让狄仁杰怀疑了朱大元。还有两件小事,虽说微不足道,却大有深意。一是朱大元原本打算在厅堂中置办平常家宴,忽然却改了主意,要在户外大排野宴,就是因为手掌中了漆毒而不得不始终戴着手套遮掩。二是朱大元与马荣乔泰同去打猎时意外失手,未能射中野狼,正是由于他刚刚度过一个惊魂之夜(去潘丰家偷首饰不慎摸到油漆中了漆毒),并且手上十分疼痛。
除了以上线索,还有暗示死者并非潘叶氏的线索,就是她的鞋子失踪不见。女人的衣袍宽松,贴身衣物也很单薄,穿上以后很难说是否完全合身,但是鞋子就另当别论了!凶手知道若是留下潘叶氏的衣物而拿走鞋子,定会让人起疑。那就将衣服鞋子统统拿走,让人忽略了丢失鞋子的重要涵义。
不过朱大元犯了一个重大错误,朱大元有个癖好,就是极爱红宝石,不肯将它们留在潘家,因此才会趁着潘丰被关在县衙大牢时破窗而入,从卧房的衣箱中取走首饰。朱大元还答应了潘叶氏的要求,将她最喜爱的衣裙一并带走,此举十分愚蠢,自此狄仁杰推定潘叶氏一定还活着,因为凶手作案时若是知道首饰藏在何处,定会当时便拿走。若是过后有人告诉他,那么这人只能是潘叶氏。
朱大元潜入潘家不但盗出镶有红宝石手镯,还把死者戒指上面镶嵌的红宝石,也扣下拿走了。既然凶手想要红宝石,为何不将指环从死者手上直接摘下拿走了事?这点透露出对于红宝石的狂热喜好,也为他在狄仁杰心目中的形象加上了重重一笔,即一个内心扭曲之人。正是对廖小姐疯狂的恨意,促使他犯下了杀人害命的勾当。
朱大元对廖莲芳小姐的恨意从何而来,最后将之杀害呢?
于康的父母与皮匠行会会长廖掌柜有婚约,只因廖掌柜皮匠行会会长先生对女儿十分钟爱,似是很不情愿将她嫁出去,而于康的父母又远在南方,于是曾托付朱大元代为处置于康的一应事宜。于康一到此地,就住进了朱家。大约一个半月以前,莲芳与她的保姆曾经前来朱府,为的是替她母亲给朱家大夫人捎个口信,不巧朱家大夫人正在沐浴,主仆二人便暂等一时。莲芳在花园里漫步时,正好被于康瞧见,于康自己的住处就在那庭院一侧,于是便主动邀请她一道进屋……此后他们二人还在闹市的某个宅院中私会过几次。
起初狄仁杰以为这是上了年纪之人对于青年男女的嫉妒之心,但是立刻又推翻了此种设想,因为于康与廖小姐订婚已有三年,而朱大元的愤恨却是最近才生出的。
朱大元健壮魁梧并有八房夫人,但膝下却没有一男半女,暗示出其人定是患有暗疾,并且此事对其性情的影响甚恶。
朱大元偷看到了于康和瘳莲芳曾在于康房中私会,这使得朱大元十分痛恨廖莲芳,因为她居然就在自家府中,令一个男子尝到了老天拒绝赐予朱大元的快乐,朱大元因此将廖莲芳视为自己失意颓丧的象征,深感惟有得到她才能重获男子气概。
叶宾的弟弟叶泰,有一次在朱家书房外面等候时,听见朱大元在里面大声说话,他还以为他正在与什么人争吵,便将耳朵贴在门上,结果听见他大骂于康与廖小姐竟然在他家府内做下好事,骂得简直不堪入耳。这时管家过来敲门,朱大元立即闭口不言,等他被带进去时,却心平气和,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无意中得知此事后,叶泰便跑去敲诈那倒霉的后生于康。
朱大元知道叶泰正在敲诈于康,深知叶泰与潘叶氏兄妹俩关系密切,唯恐潘叶氏会告诉叶泰有关自己与潘叶氏会面一事,一旦泄露出去,怕是后半生都难逃叶泰勒索,千万不能冒此风险,因此必须将此人除去不可。
狄仁杰想起那天晚上去朱家赴宴时,在后花园中瞧见一个盘腿而坐的雪人,分明觉得有一股邪恶狞厉的暴虐横死之气扑面而来。马荣乔泰说过朱大元也曾亲自堆起雪人作为练箭的靶子,于是忽然省悟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要想迅速藏起一颗人头的话,用白雪包裹在外面充作雪人头倒也并非下策,尤其对朱大元来说,还有助于减轻他对廖小姐的变态仇恨,因为这会令他联想起演习骑射时不断放箭射中雪人头的情景。
蓝道魁被杀案
蓝道魁是北州有名的拳师,实力让马荣和乔泰非常佩服。蓝道魁喜欢玩七巧板的拼图,他说那绝不仅是小儿的游戏,不但能够教人识别万事万物的基本形状,还有助于凝神静气。不料,被人毒杀于浴室中。
狄仁杰勘察现场时,池内满是冒着蒸汽的热水。前面有一张小小的石桌,还有一张竹榻,蓝道魁正躺在石桌与竹榻之间的地上,健硕赤裸的身躯蜷成一团,五官扭曲变形,面色发绿,看去十分怪异,肿胀的舌头从口内伸出。很明显,蓝师父中毒身亡。
仵作的郭掌柜(当地一家药店老板)现已验明毒药乃是生于南方的蛇根木磨成的粉末,蛇根木是治疗高血压病症主要药物原料,民间用作退热、打癫、虫及蛇咬伤的药物。少量是药,过量即是毒,就像何首乌。
凶手进门时,蓝道魁正在玩七巧板,但桌上的七巧板摆的很散乱,,狄仁杰发现只有六个零件,后来从蓝道魁的右手心里找到第七个零件,一个三角形。蓝道魁倒地时弄乱了形状,并且还没放上最后一片,便已毒发身亡。莫非是要留下关于凶手的线索不成?
经过查问,发现凶手装成洗浴的顾客,进入浴馆,把事先浸过毒药的茉莉花瓣,乘人不备悄悄投入杯中,茉莉花瓣的香味可以掩盖住毒药的怪味。浴室雾气蒸腾之中,很难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店里的伙计没人看到凶手的长相。
陶干认为,或许是女人杀了蓝道魁,蓝道魁可能断然回绝了某个女子,使得那女人十分怨毒,因爱生恨。乔泰也说,他与马荣同去蓝道魁家时,他居然发了几句有关女人的牢骚,大意是女人会吸去男子的元气。只因他平时说话总是十分温和,因此令乔泰颇觉意外。
狄仁杰摆弄着地上的七巧板,忽然发觉竟拼出一只猫的形状来,他实在看不出毒药、猫和蓝道魁这其间有何关联。
在与仵作郭掌柜(当地一家药店老板)闲谈时,说到昨晚偶遇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将她送回家中,她的母亲是个寡妇,姓陆,正开着一家布店。此女人脾气极坏,居然将他辱骂了一顿。孩子倒是天真无邪、口无遮拦,从她的话中,他听出那寡妇必是有了情人,且私下秘密来往。
郭掌柜说,那是棉布商陆明的店,他还提起了一件可疑的事,五个月前,这个寡妇的丈夫陆明突然身亡,且死得颇有些蹊跷。
那天棉布商陆明午饭时叫嚷头痛,于是上床躺下,过不多久,其妻陆氏听见他一阵呻吟,进去看时,发现人已断了气。陆氏找匡大夫去查验尸身,并说陆明时常抱怨心悸乏力。匡大夫又问陆明午饭吃过什么,陆氏答曰吃得很少,却为了止头痛而喝下两壶酒。于是匡大夫写下尸格,断定陆明死于由饮酒过量引起的心病猝发,前任县令听过后,便依言存案。
但药店郭掌柜正巧与陆明的兄弟相识,据他说当日帮忙更换寿衣时,留意到死者面色未变,但两眼却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心想这似是后脑遭过重击的体征,便找那陆氏询问详情,不料她竟又喊又叫,还骂他多管闲事。前任县令却道是他对匡大夫写下的尸格十分满意,认为无须再做尸检,于是就此搁下不提。
这可引起了狄仁杰的好奇,决定深入研究一下。
在蓝道魁的案发现场,狄仁杰顺着地上的七巧板缺口摆弄,不觉竟拼出一只猫的形状来,当时他实看不出毒药、猫和蓝道魁有何关联,但他听到郭掌柜说寡妇当年在学堂里念书时,同伴们曾叫她“小猫”时,狄仁杰觉得心中一亮,其中必有关联。还有一个佐证是,他昨晚偶遇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就是那寡妇的女儿,在交谈中,小女孩说,有天晚上一个大叔来看她娘,说话十分好听,一直在说小猫。小女孩十分想看看这只小猫,但是一问起这事来,她娘却非常生气,非说她是在做梦。
狄仁杰认为时机成熟,可以传唤陆寡妇了。
在大堂上,蓝道魁的徒弟梅诚说,有天晚上练完功后,便离开了蓝师傅家,刚要迈进自家大门时,忽然想起将大铁球落在演武厅内,因为明早练功时还要用到此物,于是又折回去取了一趟。刚刚走进师傅家的前院,却见有人来访,师傅正将房门在访客背后掩上,他只模糊瞧见那人穿着一身黑衣,由于师傅所有的朋友我都认得,心想还是不要贸然闯入,便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扇,说的什么不甚分明,并且这声音以前也是闻所未闻,不过听去怒气冲冲,似是埋怨师傅不来看她。师傅回答时,分明听见话里提到小猫,又一想此事横竖与他无干,就赶紧走开了。
狄仁杰当场演示了蓝道魁即将完成的拼图,一只猫。
谁知,陆氏将狄仁杰方才摆放的三片又挪动一遍,竟然拉出一只鸟出来,开口叫道:“蓝大师拼的是一只鸟!他根本没想留下什么线索。
这回轮到狄仁杰傻眼了,虽说陆氏生性恶毒,但却意志极强,且又富于急智,令他不得不钦佩叹服,居然看了一眼,便能想出如何将一只猫变成一只鸟。
如今既然不能告她谋害蓝大师,就必须证实其夫陆明的暴死与她有关。
陆明被杀案
因为郭掌柜说过见陆明死亡时双目凸出,觉得可疑,还说若是脑后遭到重击的话,则会出现此种情形。如果用一块厚布包着一柄硬木重槌击打的话,根本不会受伤出血。尸检自然可以查出破裂的头骨。
依照律法,若无正当理由便开棺掘尸,会犯下死罪。如果验尸未能找出确凿证据证明陆明死于谋杀,狄仁杰必得引咎辞官,然后以亵渎他人陵墓之罪交由朝廷处置,若是再加上诬告陆陈氏杀夫的话,无疑便会人头落地。虽说朝廷加意庇护大小官吏,但要紧的是一定不可犯有过错。当今官场体系庞大、人数众多,即使对于声望甚佳的官员,一旦违背律法,亦是绝不容情。
狄仁杰宁愿冒此风险,决定开棺验尸,这正中陆氏下怀,对在墓地前围观的众人说道:“你怎可如此欺压平民百姓?你口口声声说我谋杀亲夫,证据又在何处?如今我倒要说一句,即使你身为一县之令,也断不能一手遮天!听说官府的大门一向会对蒙冤受屈者敞开,可别忘了县官若是诬告无辜百姓的话,依律将要反坐!我虽是个柔弱寡妇,却也不会善罢甘休,非得亲眼看着你丢了乌纱帽不可!”,她想煽动百姓,阻挠验尸。
狄仁杰叫道,“如果尸检未能查出死者是被人谋害,本县心甘情愿领受此妇将受的刑罚!”
人满为患的坟场内,此时鸦雀无声。仵作郭掌柜从头到脚验过后,又将尸体翻过身去,先查验脑后头骨,用食指探探颅底,又逐寸细看背面肌肤,去并无暴力致死的痕迹。
狄仁杰失败了,陆氏胜利了。
第二天早上,狄公向上峰刺史手书一信,详述自己如何办案不利,又自承犯下两桩必死之罪,且并无理由可以请求开恩宽赦,署过大名后将书信封起,背靠座椅,长吁了一口气。这应是身为北州县令办理的最后一桩公事。今日午后,消息一旦公之于众,县衙大印便会移交给主簿掌管,并由主簿暂理衙内一应庶务,直至新任县令大驾光临。
此时,郭掌柜的妻子郭夫人进来拜见。
郭夫人原是个寡妇,先夫似乎姓王,曾是当地一个屠户,四年前在一场烂醉后死去。听说他人品卑劣,且又荒淫无度,因此对她而言倒是幸事一桩。王屠户身后还留下一大笔债务,在妓院中也欠了不少银两。其妻新寡后,变卖了店铺与所有家当,但是仅够偿还别处的欠款,妓院老板趁机逼迫她卖身为奴以抵债,不想这时郭掌柜挺身而出,偿清了所有债务,随后便娶她为妻。
狄仁杰见郭夫人知书达理,素养颇佳,便让她管理着县衙女监。
郭夫人低声说:“我听说老爷就要离开此地,因此特来致意,多谢老爷一向关怀体恤我们夫妇二人。”接着又道:“女人自有女人的秘密,男人永远都不会想到,难怪老爷没能看穿陆陈氏的机关。我们女人整日操持家务,缝补那些破烂不堪的衣物,还要修理旧毡靴,一边做活,一边胡思乱想,在微弱的烛光下熬得眼睛生疼,靴子的鞋底十分坚硬,需要用一根细长的钉子,用木槌往鞋底上打眼,打了一个又一个,我们捏着银针穿进穿出、来来回回,脑中来来回回也尽是些悲伤的念头,就像灰雀独自在笼中无谓地拍打翅膀一般。一天晚上,有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这钉子是何等忠实可靠,非但使得她免于手指酸痛,且又在无数孤寂苦闷的日子里始终陪伴左右。那些铁钉的钉头极小,用木槌完全敲入头骨后,便会隐没于发丝之间,绝难被人发现。谁也不会晓得她是如何杀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狄公两眼灼热,说道:“夫人,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就是如此!难怪陆陈氏不怕验尸。”
郭夫人拉起兜帽套在头上,对狄公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这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知道,这也是唯一的解释。”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狄仁杰立在原地,望着关闭的房门,忽然面色变得煞白,兀自静立许久后,方才叫来衙吏,命他去唤三名亲随立即前来,告诉郭掌柜在县衙大堂内备好尸检的一应用具,马荣乔泰速去求见各行业的行首告知狄大人决意再做尸检,让他们前来做个见证。
狄仁杰让仵作郭掌柜只查验死者头颅,并会拨开发丝细看头骨,果然郭掌柜已从头骨中找到拔出一枚长钉,高高举起示众。
面对铁证,陆氏整整衣袍,仰头望向墙上的高窗,声音清冷地说道:“我丈夫陆明木讷愚钝,他能懂得什么?我心中自有向往,又怎能与他白头到老……”不禁叹息一声,接着又道:“我生下一个女儿后,他说还想再要儿子,我实在忍无可忍。有一天,他抱怨肚子痛,我便在烈酒中加了些蒙汗药,给他当药喝下。待他睡熟后,我取了一枚给鞋底打洞的长钉,用木槌敲入他的头顶,只留下钉头在外面。为了让他帮忙遮掩此事,我不得不暂时委身于他。等他开具出尸格后,我便与他一刀两断,从此一身轻松。”
“大约一个月前,有天我从店里出来,不慎在雪地中滑倒,正好遇到蓝道魁路过,他扶我回到店内,在长凳上坐下,又替我推拿按摩脚踝。他的手每动一下,我便能觉出一股强劲的力道。我知道心中期待已久的那人终于来到眼前,于是放出所有手段来,只为吸引住他,但却能感觉到他在隐然抗拒。不过当他离去时,我确信他还会回来。”
说到此处,陆氏稍稍恢复了些许生气,“后来他果然又回来了!这次是我大获全胜。他就像一团烈火,对我又爱又恨,因为爱我而痛恨他自己,然而却是真的爱我!正是这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本源之力,使得我们彼此纠缠……”
陆氏住口不语,垂下头去,声音变得疲惫:“我知道自己将会得而复失。他责怪我吸去了他的元气,并害得他打破了清规戒律,还说一定要一刀两断……我听了几乎要发疯,没了他我就活不下去,就会感到生机活力从体内渐渐消逝……我对他道是如果他离开我的话,我就会杀死他,正如杀死我丈夫一般。我将毒药喂在一片干茉莉花上,装扮成一个突厥少年前去浴堂,声称特为向他赔礼道歉,并预备彼此好合好散。他礼数周全,然而态度十分冷淡,并未说一句会替我保守秘密的话,于是我便将茉莉花瓣投入他的杯中。当药性发作时,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吓人,张开口却不能发声,但我明白他是在诅咒我,我也知道自己全完了。天呐,他是我唯一爱过之人,但我却不得不杀死了他。”
案审完毕,狄仁杰迈步走出大堂,带着马荣驰入坟场,仔细看着一座座坟茔,直到找到一处墓主姓王。狄仁杰让马荣挖开墓穴,弓腰伸手触摸棺内的骷髅头,发觉已然松动,便取出头骨,凑近细看。忽然摇摇骷髅头,里面丁当作响,似有金属之音,又朝头顶处细细端详,并用指尖摩挲几下,然后小心放回原处。
狄公一路朝东而行,直到药坡下方才止步,俯身低头细看雪地,然后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枯树桩上,径直朝山上走去。
崖顶的木栏边立着一个颀长女子,身披灰皮斗篷,正凝眸望向远方广袤银白的大漠,听见狄仁杰的脚步声,缓缓转身,沉静说道:“我知道老爷一定会来这里,因此先行一步,在此等候。”狄公立在对面,默然不语。
郭夫人接着又道:“看你一身的尘土,靴子上也满是泥巴!想来已经去过那里了?”狄公徐徐答道,“不错,我带了马荣同去。官府必须调查那桩旧案。”
郭夫人不觉睁大两眼,木然说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不过你却有所不知”狄公冲口说道,“我知道五年前你为何会如此行事,并且我也知道你为何会对我道出此事。”
郭夫人低头默默饮泣,看去令人怪讶。“秩序法度必得恢复,”狄公说话时语不成声,“即使它会毁灭你我。请你相信,它比我要强大而有力得多。我祈求上天让我另有选择,然而终是不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请你饶恕我!”
郭夫人面上带泪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你将如何处置,否则便不会对你道出实情,我也绝不希望你会是别样的人。”狄公意欲开口,却是情动于衷难以遏制,一时竟至语塞,只得绝望地四目相对。
郭夫人掉头顾视一旁,抬手指向狄公身后的梅树,欢然说道,“你瞧,那一树梅花如今已经盛开!快看,快看呐!”狄公转身望去,不禁神为之夺,眼前的景致着实令人窒息。只见梅树上纤小红艳的花朵密布其上,犹如点点闪亮的宝石。一阵微风吹过,几片花瓣翩然离枝,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在雪地之中。
忽听背后“哗啦”一声响,似是木头碎裂。狄公疾转过身,只见木栏已断,崖顶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文章发布: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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